小白

苏伟贞:黄碧云·处境

写是我的狂欢节。──黄碧云

我有一张黑白照片,右手支颔皱紧眉头抿嘴以15度角斜视侧方,1983年,在明星咖啡屋,黄碧云拍的。我们第一次见面,(她刚刚开始写作)总之一杯咖啡没喝完,我们就没话说了。(桌上半杯咖啡,时光沉淀似的有种神秘难解的状态,一如我的表情。「听和沉默都构成话语」,海德格。)我是一个没经验的受访者,(我后来知道了)她是一个不导引话题缺乏好奇(且一切看在眼里)的记者。我认为我们不会再见了,却没想到这样的相识之初,成为日后二十多年来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。

1987年,她交出了《扬眉女子》,之后的《温柔与暴烈》、《七宗罪》……编织出她独特的小说美学风格:温柔与暴烈。沉默者。

等她再来台北,身分颠倒,她作家,我报社《读书人》主编,有时候,我写访问稿,有时候别人写。不变的是,我们在吃饭、喝酒、随兴漫游的动线里,我们见面,我们不交谈。我猜想并且确定,该问该回答属于写作的,都已经历完成,反之亦然,她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,我的答案就是她的答案,这些年过去,并没有起太大变化。还有,我同样对人不好奇。至少对她不好奇。不是因为她没什么,而是别的。

譬如,二十世纪末,我去香港,她带我搭火车往深圳玩,主要可以坐掉一些时间吧?下了车,她拿回乡证我台胞证,我们走不一样的入出关口,人潮迅速把我们分开,但我们一路没失散,不是我一个转弯就看见她神闲气定等在那里,就是我等她。人事无可惊。我们循序走完见面公式:江浙菜、逛全世界最大规模的名牌仿冒商场、按摩。我们被安排在一个房间。(我找到了一个黑暗房间,没有声音,没有言语;灵魂在黑暗之中游荡寻觅。──〈暗哑事物〉)沉默持续。这点不会让我有一丝丝不安。人人说黄碧云酷,她只是消减。(我的人生也从此进入省减时期:真的不需要那么多。〈虚假和造作的〉)

二十一世纪初,我去香港,找了碧云、黄宝莲、闻人悦阅几位朋友午餐,先约在荷李活道电梯步道下碰头,突然吹起一阵阵狂风,我们个个东倒西歪,碧云出现了,完全不受狂风影响,一路朝我们走来,面露少见的灿烂笑容,亮丽时髦披肩长发,无袖黑洋装垂吊形大黑包,总之有点不太一样。这次,我们配潮州馆子。之后和宝莲、悦阅去不远伴石阶而上大门敞开的小咖啡馆说话,她们谈得热烈,碧云跳佛朗明哥舞般动作很大,她那时已度过西班牙西维尔(seville)练佛朗明哥舞、香港来去出版《沉默。暗哑。微小》(他们说你不要写了,读者都不明白你在写什么。我就觉得很绝望。〈沉默诅咒〉)进了律师楼工作又放弃,遂生成眼前西班牙、香港两地居住模式。我忍不住拍了几张相片,镜头里的她们妩媚智性发光,非常动人。我们街头散了之后,宝莲说,黄碧云其实是想跟妳单独见面。我停顿一会儿,也只说,没事。不久前我先生过世,碧云得到消息已经回过话:「其实我一直在等这封信,无论它以什么形式出现:要发生的终必发生。这也好,或许进入痛定思痛的处境,痛就不那么令人愤怒和恐慌了。」

命运以这样的节奏牵引人生,痛定思痛的处境究竟是什么呢?个人顾余生,这刻,以更沉默的写作。之后我们几乎年年见面,任何人问起为何好久不写了,都只得到一句:「嗳呀!写什么哟!」根本不是答案,是处境「选择了我并且不那么费力的就赢了我」,是姿势:「轻微或许根本就不成为一个姿势」,所以,人家重口味,她重动作:「读就读,不读就拉倒。〈沉默诅咒〉」一切如此。不这样,她就不是黄碧云,但「从一边转到另一边,她人还是那个人……当我从过去的时间离开,不因为这样的缘故,我就不是原来的。〈微小姿势〉」痛定思痛,黄碧云处境。

很快的来到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将结束的2009年,我重返台南在成大教书,碧云来,旅程公式,漫走成大校园,停在有名的老榕树前,她想一个人画画,当然由她。稍晚我去找她,站背后看她收笔,榕树主题,印象派点描法,梵谷气质。反沉默话语。她突然说起写了篇小说〈晚蛾〉,(我当时其实很激动,但已经习惯不在她面前有情绪。)回香港就寄过来。

〈晚蛾〉是一个独立的故事系,文句更减省断裂,强烈的黄碧云主导。(我从来不容许观众、读者、编辑,或任何人决定我的作品。──〈虚假和造作的〉)异国情调种族人名,在一个称之为空间的酒店纠葛返复,赋格音乐,记忆主旋律。我特别印象深刻的是,小说中,她形容贝多芬晚期作品《庄严弥撒曲》里〈圣本笃〉乐章:「以一段小提琴独奏开始……提示,展开,回答,重现,结束,成为乐章最婉转的叙述者。」而最终乐章〈大赋格曲〉:

终章并不总结,也不回应。终章愤怒,粗暴,突兀,回归却不驯服,与过往决裂后者无追,枯燥无华采,无人理解也厌恶理解,成为老孩子玩自己一个人的游戏,并一手将城堡与房子推倒;终章无启示,无永世,亦无再。

是的,小提琴和黄碧云的写作风格比拟,《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》里班雅明(Benjamin)引瑞赫特(Gamille Recht)的话形容小提琴家的魔术技艺,我认为十足贴切指出黄碧云的一字一句一个意象点描法手法:「小提琴家必须自己创造音调,要像闪电一般快速找出音调,而钢琴家敲按琴键,音就响了。」

班雅明延伸解释,画家的调色,对应的是小提琴家的塑音,摄影家则像钢琴家。那么,小说家呢?有的是小提琴家,有的是钢琴家或其它。黄碧云对酒店(告解室?肉身?)空间人物故事的塑音手法,明显延伸到《末日酒店》。

人人有一个城堡与房间,黄碧云、〈晚蛾〉1367号,《末日酒店》107号。卡夫卡:拆生命的房子,拿这些砖块盖小说的房子。因此,黄碧云的小说,从来不是好不好的问题,她总是创造或把自己推向一个处境(我是那么一个骄傲而造作的人,所有的追求不过一个姿势。──〈虚假和造作的〉),那过程,宛若对仪式或祭典的追求。(以火以水,以斗牛,以烟花,以音乐及可消逝之时间所祭……在一个狂欢节里面,我不再是我。〈与D先生跳舞〉)于是,她调度笔下的斗牛士扬起、刺杀及Flamenco舞排、试、念、停顿、转身、击掌。找出音调。

其实我早知道,这样一名小说家,不管沉默多久,都会继续写下去。现在,她出书了,即使距离上本《沉默。暗哑。微小》已经七年过去。所以,黄碧云处境是什么呢?

写是我的狂欢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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